95%上海女团长:女性荣光背后的性别真相
上个月,一组关于上海疫情中团长的性别数据引发关注。上海财经大学教师崔丽丽在接受《极昼》采访时指出,上海“95%以上的团长是女性”。
博主 @兔撕鸡大老爷 4月20日在微博上发布的调查也呈现了相似的结论:如今上海约有13万保供型团长和45万改善型团长,每一位团长都支持着周围几百户居民的生活需求,而以 @钱大暖 组建的团长群为样本,这些团长80%以上是女性。
随着上海疫情的持续,“团长”一词已经多次上了热搜——ta们是各类生活物资团购群的负责人,负责从统计需求、拉群拼团、公示物流、沟通物业居委、配送物资等各项工作。
一趟团购走完全程,团长不仅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和体力,还需要耐心、细心、强抗压能力,同时获得各色居民们的信任。有人戏称,当一名成熟的团长,难度不亚于创业。因此,疫情中的女性劳动进入大众视野,确实成为了令人兴奋的显征。这意味着女性力量正逐渐被看见与承认。
然而,当“打拳说”“引发男女对立”的言论再次出现在相关微博评论区,这一新闻所蕴含的积极意义不可控地滑向对立的一端。女性劳动背后真正应该被关注、讨论的种种现实再次被搁置。
“上海团长95%以上都是女性”,背后蕴含着什么样的性别真相?
(图源:Cleveland Clinic)
一、全职母亲,“擅长”采买物资?
上海疫情期间,在手机APP上抢菜渐渐变得困难,很多人尝试直接沟通厂家另谋出路。由于单户家庭的订单量往往难以达到厂家的发货门槛,助人助己的团购小组发展起来,女性团长在过程中逐渐被注意到。
有人认为这首先在于女性有更多的采买经验。一般而言,在以家庭为单位的结构里,大多是女性采购家庭物资,她们往往对各种生活必需品的品牌、质量、价格、渠道等更为敏感。
然而,“女性适合采买”这一优势或许并非如所示般理所当然。果壳公众号4月10日发布的《居家隔离中,你家是谁在抢菜?》一文中,受访者认为居家隔离期间,女性的任务突然重了不少,其中一项关系到全家生计的日常工作就是抢菜。[12]
图源:微信公众号“果壳”
这一现象引发了很多共鸣,有读者评论:“真实了,同一个世界同一款老公”“全职母亲是家里真正的顶梁柱”。
从这一角度来说,“女性适合采买”的另一个侧面由此显影,它揭示出很多女性在传统社会分工中所扮演的家庭角色——女性往往需要更多地承担照料整个家庭的重任。
我们采访了疫情期间参与牛奶团工作的Lily,她帮助团长弄小程序“拼团呀”,团长就是一位全职母亲。Lily的实地观察也印证了这一点,她认为:“女性需要照料家庭”是疫情中女性成为“团长”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2020年11月联合国妇女署发布的一则报告同样提供了数据上的佐证。报告显示,疫情期间女性每天花在家务和照料上的时间是男性的三倍。[11]
也就是说,在物资短缺之时,女性主动或被动地承担起照料整个小区的责任,与其归因于她们擅长采买,不如说这或许与“女性应该照料整个家庭”这一刻板印象密切相关。
某种程度上,是这种刻板印象使女性的采买能力得到长久的“锻炼”,而也是由于对这种刻板印象的忽视,女性在家务劳动上的付出往往难以得到充分的承认。
(图源:CNN Business)
二、不敢流泪的妈妈们
和一包难求的卫生巾
“谁家有多余的奶粉和尿不湿?”“求助!有人可以支援几包卫生巾吗?”
很多个团长故事的开篇,或许只是源于一句话、一声求助,那些最开始因为有急需而喊出声的人,首先承担起团长的责任。
平日里相对关注较少的生存需求,随着封控时间的一寸寸拉长逐渐凸显出来,无可回避。而妈妈们往往是第一个冲上前承担压力的人。
4月28日,每日人物微信公众号发布文章《封控下的上海妈妈们》,文中的妈妈们为了孩子的需求主动成为团长。婴儿的奶粉、尿不湿短缺,附近参团人数不够成团困难,即便成团价格也高得吓人,“总价15000元”“一户家庭几乎不可能做到”。4月4日,在饿了么收到的“应急特需”中,婴儿用品占到了19%,与婴幼儿群体相关的求助需求占到24%。[13]
“我的孩子要喝牛奶,我要自救,没有办法。”两个孩子的妈妈Monica这样描述她成为团长的动机。4月7日,家里常温奶只剩最后一盒,Monica的两个孩子为此争吵,哥哥第一次伸手推了妹妹。[13]
担任团长期间,因为运输、沟通上的一些问题,Monica崩溃了很多次,但每次都在孩子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流泪。为了尽可能维护家庭气氛的和谐,妈妈们不敢流泪。[13]
(图源:Halfpoint/iStock/Getty Images)
此外,另一个需求因更为“隐秘”而始终难以被正视。4月18日,蓝鲸传媒微信公众号在文章《在上海,寻找一包卫生巾》中提到一个细节:租住在浦东北蔡的小美在半个月内加了30多个群,参与了十几次团购,却一直没有见到过卫生巾团购。[14]
蓝鲸记者为此调查了十余个小区的卫生巾团购情况,发现成团率不足10%。相比于有小区一下午成团鲍鱼的速度,卫生巾成团成功率“比鲍鱼还低”。[14]
在澎湃新闻5月4日的报道中,有受访者承认:月经来临时,女性承担着情绪和身体的“双重折磨”;还有的受访者为了节省夜用加长卫生巾,两片日用拼在一起当作夜用。[15]
小美最终成为了卫生巾团购群的团长。当求助从一个人扩大到一群人时,找到购买渠道变成了一件势在必行的事情。同样需要卫生巾的小美认为:“或者我可以来做一下这个事情”。[14]
还有些时候,尽管不是必需,但基于对女性群体的理解,依然有人主动站出来承担这份责任。据澎湃新闻报道,团长王丽娟观察到群里需要卫生巾的女性羞于开口,便主动在各大微信群里吆喝起来。4月8日至4月30日,她已经在小区群里组织了两次团购,正准备发起第三次团购。[15]
因此,我们看到95%的女性团长,也应该看到某些急需被关注的女性需求。有时候,女性力量的荣光背后,或许是并不被重视的需求,并不美好的琐屑,为家庭担负的焦虑,暴露的是长期以来都没能解决的痼疾。
(图源:Milken Institute)
三、信任问题带来的团长性别偏好
互助团的性质相当复杂。一方面,互助团有着组织性,团长掌握着各位居民的详细信息,有着相当大的权力;而另一方面,互助团有着自发性和非正规性,也就意味着这种权力是很难被界定和监管的。
如果不能诉诸于现代社会白纸黑字的契约方式建立联系,那么人们也只能期待着最简单而又最奢侈的道理——信任。面对着疫情封控和物资短缺的生活压力,一个更容易使人信任的团长,能带来更多的安全感,以及面对艰难生活的信心。
“女性更容易获得信任”,也成为团长中女性占比高的原因。
但人们对女性的信任偏好,并不是凭空而来的。
原因之一,或许需要反向思考:日常生活中女性总是比男性有更多的安全焦虑。社会学家肯尼思·费雷罗提出了著名的“性侵阴影”假说(the shadow of sexual assault)[2],指出由于性侵害罪多为男性对女性实施的犯罪,而这些犯罪往往带来更大的心理创伤;同时各种其他如抢劫、入室盗窃的恶性犯罪,也有可能演变为性侵,所以女性会对犯罪受害有更多的担忧。
这种笼罩在日常生活中的安全忧虑,使女性在进行各种生活决策时都会受到限制,她们或多或少地需要限定自己的生存空间,这种束缚也会明显地降低她们的生活质量和生活幸福感[3,4,5,6]。
在疫情拼团这种压力情境下,团长掌握着个人的隐私信息,可能需要进入个人居住的场所,而出于安全的考虑,女性团长也许更能够获得居民的信任。这可能也使得人们更倾向于主动选择支持女性团长,从而呈现出女性占比更多的结果。
(图源:GACN)
四、团长是“女性职业”吗?
居委会、居民、厂家、物流公司……每颗齿轮咬合衔接的过程中,摩擦和阻力在所难免,而调和各方矛盾的重任,往往压在了诸位团长肩上。显然,成为团长需要有很好的耐心、细心和沟通技巧,而这些特质常常会被划入女性特征当中,有观点认为,这也使得女性在团长岗位上有着更好的表现。
从某种角度来说,这有一定的合理性。早在1977年,就有密歇根大学的研究首次提出“女性表现出更强的共情水平”[7],2018年北京大学的一项涉及到179546名被试的元分析研究[8]亦为此论断提供又一例证。
有研究者提出这种差别来源于生理因素:2010年一项PNAS上的研究[9]表明,服用睾酮削弱了女性“读取”他人情绪和意图的能力,说明两性共情的差异至少一定程度上受到激素的调节。
不过最近也有观点认为[10],女性表现出更多的共情是因为社会对女性有这样的刻板印象,而女性有意无意地主动迎合了这种印象,从而表现出更高的共情水平。尽管我们暂时还很难量化刻板印象的影响,但这种现象确实很可能存在。
但是,团长是“体贴的”“细心的”“耐心的”,而这些特质是“女性的”,所以上海团长多是女性——这个逻辑真的合理吗?
实际上,已经有大量报道表明,团长们也在承担着“做图做表”“搬运物资”“联络生意”等惯性思维中具有男性特质的工作。而有人试图将上海团长的工作划分为私领域的事情,或者归为女性具有某种特殊的性别特质,某种意义上,是在维护已有的刻板印象,或者继续建构一种将性别和职业联结起来的新刻板印象。
(图源:Young Feminist Europe)
团长其实并不该以“性别”区分,而之所以95%女性的数据冲击着人们,一方面是因为固化思维被打破,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积压已久的对于女性劳动者的忽视。
它们一边造就着对于女性现有劳动的漠然和否认,一边建构着对于女性特有的歧视和限制。同时,也在铸就职业壁垒,神化男子气概,加重着不同性别的人以性别为核心的焦虑。
需要警惕的,正是这种将某种职业性别化的行为。
当性别成为一种职业选择的壁垒,成为一个二元化的分类;当成为某种性别意味着失去了一部分的可能性,个人的空间就被不断限缩。
上海拥有95%的女性团长之后,人们期待的是女性在各行各业中的占比提升,以及随之而来的女性对公众领域的更多参与和话语权的增加。
更进一步,我们需要的,正是一种非二元的职业可能,为生活注入像“上海团长”般的新活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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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身边的团长都在做什么工作、是否符合我们对于“女性”的想象?
参考资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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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来棘.(2021).面孔性别与面孔二态性对信任决策的影响及其心理机制(博士学位论文,湖南师范大学).https://kns.cnki.net/KCMS/detail/detail.aspx?dbname=CDFDLAST2022&filename=1022431315.nh
[2] Weed, F. J. . (1996). Fear of crime: interpreting victimization risk. Contemporary Sociology, 25(25), 221-232.
[3]Favro, D. , & Weisman, L. K. . (1994). Discrimination by design: a feminist critique of the man-made environment.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, 81(2), 834.
[4]Valentine, G. . (1989). The geography of women\"s fear. Area, 21(4), 385-390.
[5]Gaarder, W. E. . (2004). The gendered \"nature\" of the urban outdoors: women negotiating fear of violence. Gender & Society, 18(5), 645-663.
[6]Wilson, E. , & Little, D. E. . (2008). The solo female travel experience: exploring the 'geography of women's fear'. Current Issues in Tourism, 11(2), 167-186.
[7]Hoffman, M. L. (1977). Sex differences in empathy and related behaviors. Psychological Bulletin, 84(4), 712–722.
[8]颜志强, & 苏彦捷. (2018). 共情的性别差异:来自元分析的证据. 心理发展与教育, 34(2), 8.
[9]J., van, Honk, D., J., & Schutter, et al. (2011). Testosterone administration impairs cognitive empathy in women depending on second-to-fourth digit ratio.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, 108(8), 3448-3452.
[10]Baez, S., Flichtentrei, D., Prats, M., Mastandueno, R., García, A. M., Cetkovich, M., & Ibáñez, A. (2017). Men, women…who cares? A population-based study on sex differences and gender roles in empathy and moral cognition.PloSone,12(6),e0179336. https://doi.org/10.1371/journal.pone.0179336
[11] Unpaid care and domestic work during COVID-19 [R],UNWomen,2020,https://data.unwomen.org/publications/whose-time-care-unpaid-care-and-domestic-work-during-covid-19
[12]居家隔离中,你家是谁在抢菜?果壳微信公众号,2022.4.10,
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QO4U35QtleF19pxA5lhZjQ
[13]封控下的上海妈妈们,每日人物微信公众号,2022.4.28
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WWAE77ywGS7D48JWxhzsXg
[14]在上海,寻找一包卫生巾,蓝鲸传媒,2022.4.18
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oWIXu7xhO4Nzj5x18AzR7Q
[15]疫情中,为女性购买一张卫生巾,澎湃新闻,2022.5.4
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WSsdu3dnrq8a-xSG3Yimzw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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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丨驼驼 小格 晨曦 达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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